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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苏门原创】若干唐诗之尴尬(2)《静夜思》上 V% W# i a- h! Z2 Z
6 O1 h' d& G7 R& G& U 文章来源: 苏门走狗 于 2005-10-18 20:56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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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B8 b1 q* y1 L q: Q床前明月光。
" |/ J; E! g: J* S* M R疑是地上霜。
5 b* z& }2 P6 T l5 ~5 H举头望明月。: q5 |2 c5 ^% W- s8 P" S
低头思故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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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2 x/ g& F4 v李白的这首诗写得很随意,信手拈来,好象儿歌。上至耄耄老翁,下至懵懂学童,可谓尽人皆知。到了每年的中秋节,定免不了要被高高挂起,交口吟咏,电台的播音员仿佛梦回唐朝一般,读起它来特别地抑扬顿挫。. Y& G- a' s1 E& Y+ ~
3 v5 H0 f* k8 l9 d7 P& T苏门一向有所疑惑:寥寥二十个字,何以居然重复使用“明月”“头”的字眼,更别谈对仗的工整,始终不得要领,唯有暗叹李白不拘一格的大手笔。最近偶尔看到,有人考证早先的《静夜思》并非如此,据宋刊本的《李太白文集》等较早的书籍,原文当作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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床前看月光
- f: s; Z% K$ L7 t3 D疑是地上霜
& u) X+ r& C( I6 }! @举头望山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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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诗撰文讲究解题或者切题,“静夜思” 的三个字,似乎只有“夜” 跟“思” 被诗文照顾到了,至于“静” 字反倒成了诗歌的注释,“静” 的体会尤在文字之外。王力在《诗词格律》中只以“夜思”做为题目,而并无“静”字,可见疑问并非空穴来风。王力还认为“疑是”句不合律(平仄仄仄平,相对 “床前”句,平仄简直是乱七八糟),“举头”句不粘(“是”和“头”),“低头”句不对(“举头”和“低头”),所以应当属于古绝(因为实在无律可循)。基于相同的原因,喻守真编《唐诗三百首详析》甚至将其归入乐府,以为新乐府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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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i6 X6 E1 G* e. j6 B* Y( Z“床前看月光”
' j/ @: l; z; d t9 R% q. o" j8 X首先,因为缺乏上下文的关联,”床前” 这个词来得比较突兀,勉强能跟“夜” 挂上关系,故而颇易产生歧义。别人诗里也有写床和月的,可人家总能通过上下文加以贯通,从而避免歧义。比如白居易《早秋独夜》云“井梧凉叶动,邻杵秋声发。独向檐下眠,觉来半床月”,因为有“眠”“觉”关照,显然床当指卧床。又如,白居易《闲居》“南檐半床日,暖卧因成睡”里”床”又为“睡” “卧”关照,亦指卧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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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 u% \: \2 v4 G. {; D. @) {- F通读《静夜思》,我们很自然地假设作者的诗乃是一气呵成于一个固定的物理位置,因为“看” ,“举头” ,“望” ,“低头” ,都是连续的动作。按照通常理解,由于床位于室内,自然我们倾向于认为李白是在户内作诗。后面的“举头望” 理应透过打开的窗户,或者透过洞开的门户,扯得再远点,李白只要透过露天的房顶就可以啦,兴许和杜甫一样,房顶的茅草被大风刮掉。另外,第一句,既然是在室内往地上瞧月光,很多人认为“看月光” 的“看”字实在可有可无,纯属画蛇添足。远不如换一个字将月光的性质刻划一下来得格算,就这样发生了明朝的人将“看月光” 改为“明月光” 的事情,这点小小改动实在有画龙点睛的作用。因为不仅光线的强弱有了交代,而且令原本窗棂或者门户的狭小投影变得充满生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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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如果李白也跟前面提到《早秋独夜》里的白居易一样,“独向檐下眠”,把床搬到户外来,那也说得过去的,这下把我们假设洞开的窗户跟门的罗嗦也给省了。2 x2 W; d9 l0 W! y. n8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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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还有几个解释。一种认为所谓 “床” 当指室外的“井栏” ,类似的,声称李白《长干行》“郎骑竹马来,饶床弄青梅”,意思是两个小孩子正绕着“井栏” 转。愚不知这位翻译家是否认为,辛弃疾写“绕床饥鼠,蝙蝠翻灯舞” ,乃是作者观察到饥饿的老鼠正绕着“井栏” 转?联系到辛氏“布被秋宵梦觉,眼前万里江山” 的下文,我们断定稼轩在“井栏” 上该当足足晾了一个晚上。 m8 B& u/ r0 }0 k) C$ z( R$ r0 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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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有人说“床” 是指日本的“塌塌米” 。再一个有趣的说法称:“床” 应当指胡床,也就是今天的椅子。特别地,胡床比较容易搬运,所以李白在室外赏月的可能性陡增。但是,从目前大部分的材料看,“胡床” 二字通常都是连在一起用的,不能分开,就好比说琴跟胡琴的关系,界限分明。比如,《世说新语》载:- f! e8 M, V- L"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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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闻桓子野善吹笛,而不相识。遇桓于岸上过,王在船中,便令人与相闻,云: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”桓时已贵显,素闻王名,即便回下车,踞胡床,为作三调。弄毕,便上车去。客主不交一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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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. g1 Q5 i/ G+ |3 T1 u“踞胡床”这个词在很长的时间里相当受到欢迎而被广为使用。唐人诸多诗歌罕有把”胡” 字轻易省略的做法,基本都是”胡床” 一词连用。比如王维《登楼歌》云”据胡床兮书空,执戟疲于下位” , 李白《寄上吴王三首》云 “去时无一物,东壁挂胡床”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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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P+ b; E* Q& u# V9 N. B: m“疑是地上霜”" j0 g& X2 ~8 b6 G, U* B! b
第二句似乎不是个值得称道的比喻。遥想当年谢太傅寒雪日内集,与儿女讲论文义,问道:“白雪纷纷何所似?” 谢朗回答:“撒盐空中。” 谢道韫出手不凡曼妙非常:“柳絮因风起” 。今天,苏门来考察李白“疑是地上霜” 这个比喻,以为它实在和谢朗的“撒盐空中”不分伯仲,同道韫的韵味相差不能以道里计。便是在李白自己的诗作中,“地上霜” 也绝难称上高超,以有隔之物作喻,为比喻而比喻。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云“空里流霜不觉飞”,也是以流霜写月光,动感十足,轻灵飘逸,相形之下,“地上霜”简直要笨重得抬不起头来。2 O2 O6 z4 Q5 J: d0 M; J+ i
2 \0 \. A1 U2 |& H- Y试论“地上霜”跟“地上月光”的相通之处在哪里呢?形?不对,常见的霜是成小片或者零零星星,形状大不规则,而诗中的地上月光因为窗户或门户投影的关系,形状必然中规中矩,四四方方。色?有理,都是白亮的。质?好象也不对:地上月光的质地,笔者不敢妄断――因为这同李白房间里的地板材料有关,木头的、竹子的、砖的、瓷的、泥的地板,月光照上去的效果迥然不同;而按照百科全书的介绍和日常生活的了解,“霜”的质地类似于雪,有些毛绒绒蓬松的感觉,因此两者不靠边。温度?有点意思,月光的温度似乎可解,诗无达诂,读者能从中体会到李商隐“夜吟应觉月光寒”诗意,或者月色的清冷,亦未可知;霜饱为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而成,当固体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温度降到霜点时,就会有小的针状冰晶生长出来,那就是霜,而霜点的高低跟相对湿度、气压有很大关系,不能一概而论。) ?4 D0 e. U) P8 D" 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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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,李白其他几个以霜作喻的例子:《秋浦歌》“不知明镜里,何处染秋霜”,《古风五十九首之四》“徒霜镜中发,羞彼鹤上人”,《短歌行》“麻姑垂两鬓,一半已成霜”,对于白霜侵染现象的观察很独到,以霜来比喻白发几乎成为惯例,却也不尽然体现温度上的寒意;《侠客行》“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”,《越女词五首之二》“屐上足如霜,不着鸦头袜”,唯用其白,断无温度的考虑。
0 ]7 }8 l$ \$ e% g6 g综上所述,李白的这个“地上霜”比喻,即朱自清所谓之“近取譬”,按道理说,应该寻找与本体相近的事物或现象为喻体,这样一来的好处是令读者感到亲切自然,没有隔阂,可这一点诗人似乎没能做到。如果我们参考钱钟书关于比喻的话,“不同处愈多愈大,则相同处愈有烘托;分得愈开,则合得愈出意外,比喻就愈新奇,效果愈高”,李白更是一分便宜也讨不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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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w4 E( |( n% Y! U1 ~诗的好处着落在这两句上。从风格上论,这里李白走的儁永含蓄的路子。可从字面上看,读者的感受又是如此的随意和亲切,琅琅上口,易记易诵,简直称得上明快清新。多么奇妙的矛盾和统一啊!这其中的妙处,苏门不再赘述。在李白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和杜甫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的巨大号召之下,明月思乡的象征色彩被人们奉为经典,直追陶潜饮酒之“东篱”和屈原辞别之“南浦”。当然,文以人传,盛名之下盖乏庸作,大概是它风靡的另一层道理。倘若作者不是名闻四海的李白,历来的评价恐怕就会大不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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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李白的原诗看,他懂得要避免重复使用词语的问题,所以只是有“月”“头”字重复,可惜用字失之乏味。后人润色的两个“明月”,确实给原作增色不少,远要比高鄂续红楼更称读者的意,非常省力讨巧。而开头一个“床”字因为上下文缺乏关照,又引起多少的争议。题目的“静”意,似乎在山间住所门窗洞开的情况下,颇为难得。以上这些都揭示了李白作诗不够严谨和不大推敲的一面。类似的批评还来自王国维,他在《人间词话》里说:“五古之最工者,实推阮嗣宗、左太冲、郭景纯、陶渊明,而前此曹刘,后此陈子昂、李太白不与焉。”同时代的杜甫《春日怀李白》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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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也诗无敌。
3 G* e1 i8 P. n) N' U. s: E飘然思不群。
/ W. ?! z; w8 q7 O5 [* c7 a清新庾开府。
6 H: t9 V0 d# u% n1 z俊逸鲍参军。
6 \' ?0 ~* e9 t渭北春天树。9 k1 J. g0 R/ t9 ] s+ X
江东日暮云。
& z! j' u! }# T) p何时一樽酒。, T0 ]' H% ~! S3 k
重与细论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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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新如庾信,俊逸比鲍照,都是很高的赞誉。渭北,渭水之北,其时杜甫正在长安;江东,言李白浪迹东吴,想象二人思念。最后,他建议抑或提醒:“何时一樽酒,重与细论文”,勿庸质疑,这个“细”字便是老杜婉转而又深刻的批评,言外之意,你李白的诗可以改进的地方不少。 “何时一樽酒”是否还有讽刺李白酗酒和创作大量饮酒诗的含义在里面,我们就得而知了。不过,起码相似的指责还曾见于僧惠洪《冷斋夜话》引王安石语,“太白词语迅快,无疏脱处,然其识污下,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、酒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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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诗人李白活到今天,听我们关于《静夜思》的批评,他会感觉一点局促、一丝尴尬吗?我看丝毫没有希望。请读他所写的《戏赠杜甫》(亦有学者认为这是伪作):0 Y8 @# f4 Z$ ], [, E9 t+ m
: k/ i9 B3 X" V b饭颗山头逢杜甫。1 e9 o) _1 S7 e9 a
头戴笠子日卓午。
/ {" n0 Y0 U$ {6 J- t( b借问别来太瘦生。
2 W9 G/ j2 W1 P) m3 O总为从前作诗苦。) r- }2 q0 z8 _1 `4 u2 f. [
& s d0 [5 I, P2 B6 O杜甫的那种“为人性僻耽佳句,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刻苦精神,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”的创作态度,可是我们的谪仙人向来不屑一顾的。原来,“诗人视一切外物,皆游戏之材料也”(王国维语),何必那么认真呢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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